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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金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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弹指一挥间,四十年过去。

在我的念想中,始终为牛树德保留了一块地方。

作为一名医学院的工农兵学员,我在入学的当年,便明白了牛树德在手掌上用英文传递给我的信息:肾综合征出血热。

我也明白了牛树德为什么要在桥上解剖那些小鼠,他是在观察患病老鼠内脏的出血情况……病理学家的本职。

查阅过有关牛树德的许多资料,均是有始无终。

牛树德,1922—?江西富春岩田村人,美国哈佛大学副教授,病理学家,1965年回国……

我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蠢事!“文革”中我犯了一个不能饶恕的罪过,断送了一个人的前程,让他变成了一个删节号,变作了我一生苦苦的寻找……几十年来,我努力地工作,作为传染病的主任医师,在人们信赖赞扬我的时候,我知道自己是在为历史承担过错,以此弥补内心对故人的亏欠和无情摧残。什么都可以重新再来,时间不能。

我为我的无知而羞愧。

为我的“革命激情”而反思。

我在一座石桥前久久站立,这里是江西富春岩田村的村口,应该是牛树德的故乡了,是我当年在九五四不能想象的地方。村头石碑介绍,岩田村曾经出过二十七名进士,海外留学者更是无数,文化积淀丰厚,桥头一千六百年的古樟树和古石桥相得益彰。

抬眼望去,樟树郁郁葱葱,端立桥头,兀自无言,如障如云,有种海阔江平的深沉。包括那座跟树同龄的桥,千人万人走过,承载着,承受着,不因流水而逝,不以时光而摧,真树德也!

我想起了荒原上的九五四,想起了那棵瘦弱的杨树和那座三条石板的小桥,曲终人散,干校的学员们早已各奔东西,再难寻觅。20世纪90年代,我也曾经回过那里,被称作树德桥的石板不见了,那座巨大的仓库不见了,连那灰黄的山也不见了,代之以一片高楼,无限繁华。80年代初在这里发现了煤田,名字仍承接过去,叫盐田矿区。一条人工河穿城而过,人称盐田河。

物非人非,完全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了。

灭鼠大王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,90年代他开办了鼠药厂,后来发展成了大企业,红火得连国外也来邀请,大王真成了大王,出门须有保镖,但那神秘配方仍不外传,锦旗变作了订单。就在事业大展宏图之时,科学院几位专家将他告上法庭,说他的鼠药可以引起二次中毒,属于国家禁用范畴。大王在官司的纠缠中……

一个农人,戴着斗笠,背着铧犁,和一头水牛在树德桥上走动,牛走到桥中心便自动打转身往回走,不用指挥,周而复始,悠然自得。农人完全是跟着牛走,展现出一幅“斜光照墟落,穷巷牛羊归”的恬静画面。细数老牛的步子,三十三步一个回转,三十三步一个回转,一步不错。

我惊愕了。

走上桥轻拍老牛的脖颈,老牛停下来,一双大眼睛扫了我一眼,立即低下头嗅桥面的浮土。只那目光的一错而过,我看到了熟识,看到了会意,看到了老友相遇的欣喜。

我说,老牛——

声音有些哽咽。

农人说牛确是老了,犁不动田了,它一辈子出了大力,不忍卖了它,决意给它养老送终。老牛不愿白吃饭,到桥上来给家里挣钱。我问怎么挣钱,那人指指远处树荫下的亭子说,每天都有人雇它来桥上照相,从那个角度照过来,效果最好,得了好几个国家大奖了!

望过去,凉亭里的长枪短炮果然朝这边瞄着。

农人说,时间久了它都有经验了,走到半截就知道回来,再朝前走它就出镜了。

农人用了一个摄影专业术语——出镜,也是有经验了。

我摸摸老牛的大犄角说,我们曾经是朋友。

那人说,这头牛有人缘,很多人都说是它朋友,年年来找它照相,不白照,走一个下午我们能挣三百。

可是我把朋友出卖了。

说这话的时候,我的心很痛。

农人没理会我的话语,随意说,我不卖,也卖不了多少。相聚一场,缘分,大家都落得个善始善终。

……

听口音农民不是本地人,那人说他祖籍是内蒙古的,1972年全家迁到岩田。我问贵姓,那人说姓强。

我说,姓强啊!

农人说,不是强,是蒋。

我说,是蒋介石的蒋?

他说不是,是姜,将来的将。

有点乱。

我的思维也有点乱。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,哑巴牛,老牛,老强,老蒋,我又是谁?百思不得其解。

人生如一场大梦,俯仰百变,无足怪者。

电台正在播放,万里之外的西非,埃博拉疾病肆虐,死人已数千,那是病毒引起的又一场出血热。

发表于《江南》2015年第2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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