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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金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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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怕鬼魅,身在“牛鬼蛇神”之中,有鬼也是正常,自信没做亏心事,不怕鬼叫门,更何况我和那些古代留下来的冤魂没有什么直接瓜葛。我值夜班,是出于不得已,连轴转一个全班可以攒半天假,我已经攒了一个多月假了,为的是拿这个假春节回北京,在家里能多住些日子。夜班的实惠是晚上12点半有顿加餐,加餐有时候是一碗片汤、两片炸馒头片,有时候是一碗馄饨、一个小花卷,油水很足,漂着油花,那是我的最爱,在那缺油少盐的年代实在是很难得、很珍贵的东西。当然,棚里的“牛”们是没有资格享受馄饨待遇的,没听说过蹲“牛棚”还给加夜餐的,他们不是不想吃,他们是不配。我常给强大夫讲述夜班饭的精彩内容,想的是受了馄饨的诱惑他或许也能值几个夜班,但强大夫不接话茬,他让我好好研究一下业务,年轻轻的不要过于关注炸馒头片,他说,夜里加料那是马,给马吃黑豆,精料,跟你的肉馄饨属于一个档次。

话不投机。

我跟强大夫的关系一般。

我和强大夫可以随便交流看法,互相揶揄,“牛”们则不可,“牛棚”里诸多不许中有一条是不许和左邻右舍交谈,不许随便发表意见,避免串供,发现谁随便说话,惩罚是很严厉的,所以关在棚子里的“牛”表面上都是哑巴。

唯有牛树德是个真哑巴。

牛树德的左邻是医务室,右舍是一个胖子,胖子是某工厂的消防队员,像《水浒传》里的宋江一样,在墙上写过“反标”,是个现行。我不明白胖子为啥不去灭火,反而要写什么“反标”,强大夫说,他是丢了魂魄,写错了地方。强大夫告诉我,魂和魄是两个东西,人有三魂七魄,固守着人的意识,往往其中的一个会出去遛弯,这时候的人就会迷蒙糊涂,干些意想不到的事情。我说强大夫是迷信,我要把这反动言论报告刘队去。强大夫说,你去告好了,刘队那人,魂和魄都丢了,一个行尸走肉!

我问强大夫的魂魄可都还在,强大夫说,魂还在,魄已走出三分。

我说,我呢?

强大夫说,你魂魄还没长全,糊涂娃娃一个。

我们的谈话不避讳牛树德,反正他不会说话。

通过木栏宽大的缝隙,我看到牛树德睁着大眼看着这边,一动不动像尊雕像。从那斑白的头发看,他年龄至少在五十,精瘦得除了骨头没有肉。牛树德的眼睛属于大而无神的那种,若没落难,应该说还是属于干练俊朗的人物系列,但现在就难说了,他那件不灰不蓝的线衣,袖口脱出的线拉了很长,在手腕上一圈圈缠绕着,并且随着胳膊的活动,还有脱出之势。光着脚没有袜子,脚上一只布鞋,一只皮鞋,那只皮鞋可是意大利名牌老人头的,我父亲曾经有过一双,舍不得穿,只有开政协会的时候才上脚,平时就让妈擦干净,收在鞋匣子里。牛树德有老人头穿,落难前应该是个人物……牛树德穿的粘胶布黄裤子很有特色,裤腿一长一短,膝盖处鼓出一个大包。在这里我得给大伙介绍一下粘胶布,粘胶布是20世纪60年代困难时期的一种稍薄布料,通常一尺布票可以买三尺粘胶布,做衣服穿在身上挼而无形,除非万不得已,没人穿它。牛树德穿了条粘胶布的裤子,这在“牛”群里当数头一份,粘胶布裤子和老人头皮鞋属于风马牛,可以想见,他这头“牛”当得多么仓促狼狈,狼狈得没能穿上属于自己的裤子!

我企图在他那双眼睛里读到忧伤愤懑,读到哀怜惊恐,但是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

一双毫无内容的空洞的眼睛。

一头失魂落魄、不能发声的老“牛”。

“牛栏”里的白炽灯二十四小时都亮着,灯光设计角度准确而科学,没有阴影,各个角落都在监视者的眼睛之内,可以想见,棚子里头不乏技术高超之人。“牛”们必须习惯在灯光的强烈照耀下,在“眼睛”的严密监视下安睡,没有隐私可言。

这种待遇也包括我的医务室。

早晨7点半,大食堂推着车来送饭,车上两个大铁桶,装着面糊糊,一个盖着白布的笸箩,里头是菜窝窝头,早饭每人一勺稀粥、一个窝窝头,外加一根看一眼便能齁俩跟头的腌萝卜条。“牛”们都对这吃食不满意,但是没人敢说,消防队员那头胖“牛”曾经把一碗粥从栏杆泼了出去,结果被带走接受忆苦思甜教育,三天后被人架回来,回来时身冒虚汗,双手抽搐,两眼翻白,是低血糖,饿的。我给他静脉推了一百毫升葡萄糖,缓过来了。以后见了窝头,死命往嘴里填,再不说挑剔的话。

“牛”们早饭后排队出去干活,美其名曰“劳动改造”,在那干涸得冒烟的盐碱地上挖沟,目的是把盐田河的水引进农场。都明白这是件徒劳的工作,且不说在这坚硬干燥的土地挖掘之难,就是挖通了,有没有水引进来也还得两说着,盐田河是一条近乎枯竭的河,河床里卵石层叠,偶尔的这里那里有一两个水坑,点缀地告诉人们,这里的水流,早已是遥远的陈年旧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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