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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金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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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(2/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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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问罗刹鬼吃什么,老孟头说当然是吃人,哪有不吃人的鬼。鬼吃人的时候先从头吃起,用利爪在人的头顶钻一个洞,然后用嘴嘬,把脑浆嘬干,再一点一点吃肉,精华都没了,剩下也没什么吃头了,边吃边吐渣。

我说,就跟吃甘蔗似的?

老孟头说,对,就是跟啃甘蔗似的。

我说我们家老三常管我叫夜叉,母夜叉,夜叉跟罗刹是怎么个关系?老孟头想了想说,可能是两码事,两种鬼,一个是白脸,一个是蓝脸。

我喜欢和老孟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,亲热地管他叫大爷。当然,我的大爷不是白叫的,老头会把片下来的马掌给我留着,我将这些马掌带回家去,拿罐泡了,不久就会沤出一罐上好的花肥。我们家院里的大牡丹、芍药开得比北海公园的好,跟这些肥不无关系。

老孟头建议我不要到鬼子坟来玩,说这个墓地不是一般墓地,煞气太重,怨气太深,阴气压得这里连大树也长不起来。老孟头当时用了一个与他身份极为不符、很文化的词汇:乱草丛生,明灭空影。我问怎叫明灭空影,老孟头神秘地说,这事外人不晓,我却是知道。

我让他快说,别兜着。老孟头说,前两年这里下葬了七口铁皮棺材,里面装满了宝贝,沉得挪不动,埋进土里的时候棺材里的人还在说话,唱罗刹歌。

我问前不久是多久。老孟头说,前两三年吧。

我说,前两三年是哪年?老孟头说记不清了,女婿补充说就是他娶媳妇那年。谁也不知道打马掌的是哪年娶的媳妇,老孟头说他外孙子明年该上小学了。

小四儿让老头说详细点,老孟头说,棺材是偷偷从北馆运过来的,里头装的是俄国皇上的亲戚,七个人,不是亲王就是郡王,保不齐还有太上皇,据说是俄国上峰下命令让埋的,跟咱中国没关系。俄国主教亲自跟过来,穿着大袍子,嘴里念念有词,很神秘,对外不让说。

小四儿问,那您怎么知道?

老孟头指着女婿说,我们俩挖的坑。

……

我们这么瞎聊的时候,冬生一直在旁边听,不说话,我能看出,他对这些不着边的内容很关注。

安定门墓地埋皇亲的事我问过我爸爸,问过历史老师,他们都不知道,直接问谢尔盖,那个老糊涂连他自个姓什么都忘了,哪还顾得上皇亲。还问过玛丽,玛丽给了我们一个反问,是吗?

毕竟我们小,对这些地底下的东西不太感兴趣,我们关注的是草里的虫子,蝲蝲蛄、蚂蚱、呱嗒扁,关注的是地面的酸枣、野草莓和大赤包……

有一回过队日,老师领着我们到安定门城墙上拾捡垃圾,下起了雨,我们就在城楼的檐下躲避,闲着没事,老师让我们每人发言谈自己的理想。这是学校老师惯玩的把戏,动辄就是“我的理想”,虚无缥缈的事,全是扯淡!我们的同学中,想当教师的居多,大概除了教师,他们也再想不出别的什么了,其次是当医生,我一直闹不明白这个职业怎么那么招他们喜欢。我的几个朋友不愿随大流,他们都是有个性有思想、与众不同的人物,轮到我们发言,理想的内容就变得五花八门,十分出彩。小四儿说他要当武术师,练一身好本事,拳打宣武崇文二城,脚踢丰台朝阳二区,看谁不顺眼就打谁;李立子说他的愿望是把他爸爸从台湾揪回来,枪毙;大芳说她的理想是不用上课,改成天天看电影,而且是不花钱白看;我还真没考虑过自己将来要干什么,靠着城楼的大柱子抓了半天脑袋,突然看见东天出了一道彩虹,便说我要上天,看看骑在那上头是什么感觉。

老师坐在地上,把脸埋在臂弯里,不敢抬头,她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。

临到冬生,他指着河对面的鬼子坟说将来要研究历史,把俄国东正教在北京的事调查清楚,把对面墓地的情况弄明白。

老师看了冬生一眼,把视线转向北边那片灌木,半天没有说话,大概在我们漫天飞舞的理想中,这个还算是落在实地上,比较靠谱的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,转眼到了冬天。快放寒假了,我们忙着期末考试。冬天的北京滴水成冰,教室的铁炉子一整天都半死不活,冻得我们伸不出手来,几乎所有的同学手上都生了冻疮,红肿奇痒,流水生痂,连笔也拿不住了。北京的孩子,没有谁没受过这个苦,方家胡同小学的孩子亦是如此。上学的时候,西北风呜呜地吹,带着雪末子往脖子里灌,害得我们不敢伸头。隔着河远望鬼子坟,被一片皑皑白雪覆盖,杳无人迹,死气沉沉,没有谢尔盖,没有玛丽,没有虫子们,连钉马掌的老孟头也没有出来,只有教堂在迷蒙的雪雾中站立,仿佛与蓝天紧紧地冻在一起。

这天冬生没有来上学,冬生从来没缺过课,我想,一定是他家里发生了大事。第二天冬生还没有出现在教室,我决定放学和小四儿到北馆看看。小四儿不想去,说这样冷的天去空旷的北馆,还没走到就被冻翻了。结果,没等到放学,在课间操的时候,小四儿就被叫到学校教导处,上课铃响过了还没被放出来。我们犯了错,至多被叫到教员办公室,被老师训斥责骂一番,臊不耷耷地出来就算完事了,直接被弄到教导处去尚无前例,可见小四儿的麻烦大了。放学的时候才见到小四儿,脸色甚不好看,我问他怎么了,他像地下工作者一样看了看周围,小声对我说,冬生惹事了。

我说,冬生会惹什么事?他连架也不会打。

小四儿说,要是打架就好办了,他偷东西!

我说不会,小四儿说局子来人了,现场抓住的。

……

原来冬生趁着严寒无人,偷了鬼子坟教堂的银器,那些刀叉盘盏,包括那个银茶炉,拿到小市上出售,一件东西没卖出就让人追来了。小四儿说冬生傻,从鬼子坟到小市过一条护城河,在门口销赃,这不明摆着找倒霉嘛。要是他,怎么也拿到崇文门去,等夜里再出手……

冬生的事让我们常去鬼子坟的几个很没面子,看起来是一帮疯玩傻闹的少年,原来却是贼。

这事闹的!

冬生再没有来上课,听说是进了少年管教所。我不明白,为什么一个连馈赠也不好意思接受的同学却要去偷。一想起冬生课堂上精彩的古文背诵,总是觉得可惜。

20世纪50年代中期,鬼子坟有了次大举动,致命堂地下室那些教徒遗骸被用浸过油的粗麻布包裹着,拉到墓地就地深埋。我们都去看热闹,看着那些小布卷依次被摆放整齐,填土夯实,地面没留印记。在墓地,我没有看到教会的人,连冬生也没见到。见到钉马掌的老孟头,问及谢尔盖,他说,老肖啊,那个看坟的,冬天前就死了。

问埋哪儿了,老孟头说,好像是教堂地下室,他们不讲究入土,浮搁着,老肖下辈子还是个白人——倒是好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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