佟柊这短短的一生，还没见过真的有人能哭得有如困兽，何谦穆在哭周一杰，在哭二人间的一地狼藉，更是在哭这天下人难以自救的命数。
郑逾明看得心下不忍，别开脸，从斜后方看着佟柊的侧颜，鼻梁还是这么挺，杏眼里夹杂着难以看清楚的神情，那双杏眼似是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，抬起来望向目光投来的方向，四目相对，又都不自然地转开。
兔死狐悲，倍伤其类。
佟柊走近前，一下子敲晕了何谦穆，“送何大人回房休息一下吧。”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监牢。
“把周一杰的尸体清理一下，先放在停尸间。”郑逾明追着佟柊的脚步也出了监牢，仿佛再多停留一刻，下一个悲剧的人就是他们自己。
“佟大人！”郑逾明小跑着赶上来，与佟柊并肩往跨院走去，“佟大人，你打算如何处置何大人？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佟柊摸了摸鼻子，第一次呈现出这样困惑的神情，“他徇私枉法，意图包庇，按律难容。可是他到底没有做成，兼之情有可原…好像又没有那么不可原谅。”
“不如这样，等他醒了我去找他谈谈，如果他愿意，就让他继续任职吧。”郑逾明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，他知道自己不配替何谦穆说情，也生怕惹恼了佟柊。
“为什么替他讲情啊？”二人已经走到院子的中央，佟柊住在西跨院，而郑逾明住在东跨院，二人即将从此处分开，天边泛起了鱼肚白，二人像是朝曦与夜色拼凑成的泡影，站住了脚步，相对而立。
“不是为他讲情，西境本就土地贫瘠、天气干旱，按理说应是民生不济的地界，但我们一路走来却见百姓安居乐业，就算不到夜不闭户的地步，总归是下了大力气整治才有如此光景。我想周一杰总有一点没说错，何大人确实是个好官。”郑逾明没说全部的实话，他觉得何周二人到底是太难了些。
“那你就问问他的意思吧。”佟柊思索了一下，点了点头，转身往西跨院的方向走去，走了一半又顿住，回过头来看着郑逾明的背影，“等一下。”
郑逾明停住脚步，转过身来，太阳从他所站方向缓缓升起来，他的面目逆着光，看不清五官，可佟柊就觉得郑逾明的脸清楚得烙印在眼前，“明天阿筠他们就到了，处理好何谦穆，我们就一道返程回去吧。”
“好，那休息一会吧。”郑逾明点点头，转身继续往回走。
“那个…”佟柊意料之外地又开口了，“咱们回去的路上，可以陪我去祭拜一下师父吗？”可是他立刻又改口，“那个，我自己去也可以，那就麻烦你自己回京。”
“你希望我陪你回去的话，可以提要求提的理直气壮一点。”郑逾明应该是笑了吧，其实佟柊看不清他的表情，可他想，他是应该在笑。
“那就这么定了？”佟柊一下子松了一口气，唇边竟也不由自主地荡开一个温暖的笑，这样的笑，连佟柊自己都有很久没有见过了。
“好。”郑逾明不再停顿，径直朝自己的跨院走去，在别人都看不到的角落祈求他二人不会走到向命数低头的那一天。
头疼，疼得睁不开眼，何谦穆感觉到一个人坐在床边，安静得和平素不同，他从被子中伸出一只手，搭在那人的手上，“小杰，怎么在这坐着？”语气里有无奈，可是更多的还是思念，郑逾明一下子就不忍心唤醒他的美梦，可郑逾明成不了周一杰，死了的人没办法复生。
“何大人，是我。”郑逾明不动声色地把何谦穆的手放回被子里，掖好被角。
“嗯？不是小杰吗？”何谦穆的眼睛终于睁开了，眼前坐着的人清晰地提醒他，小杰再也回不来了，他不忍再看，了无生趣地闭上了眼，“郑将军，你们想好如何处置我了吗？”
“我想求大人，继续在此地为官，昨日发生的事我和佟大人可以当作不知道，所有的罪名都是…”郑逾明说到这便哽住了，他知道何谦穆应该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“嗯？郑将军你可真是有意思，难道发生了这样的事，我不该恨你们，不该恨这个朝廷吗？”何谦穆语意悲愤，透着浓浓的嘲讽。
“您恨我二人自是应当，只是为这六州百姓计，还请您能继续在此地任职。但若您不愿，我们也终归没什么好说的，这件事还是不会跟您有任何干系。”郑逾明给何谦穆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，“我让人把他的尸首清理了，现在还停在停尸间，安葬的事理应由您安排，我们就要告辞了。”
郑逾明话已说透，便不再过多停留，阿筠一个时辰前已经到了，佟柊把六州事务暂交司马代理了，他们也该到了返程的时候，“山高水长，何兄多保重。”他最后给何谦穆行了个官礼，也许真的是最后一次了。
“郑逾明，谢谢你留他全尸。”何谦穆的声音哽咽了，他忍着不再失态，可失去有些人的代价到底太大了，太疼了。“我会继续留下来的，忧国者不顾其身，小杰说只有我能治好这片土地，我不会让他失望的。”
郑逾明复又郑重地行了个告别的礼，“那就再会了，何大人。”
“还有一事，如果郑将军不嫌我多嘴，我还是想说两句。”何谦穆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在郑逾明即将出门的时候叫住了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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