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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金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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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(2/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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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家院里搭了个小棚,三两个吹鼓手在灵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打,乐声单薄草率,断续的音响在这凄寒萧瑟的小院里颤抖着,连带人的心也发颤。一个腰系白带子的木讷男人把我们迎了,也说不出什么话,两片厚嘴唇翻过来调过去就是俩字,来了、来了。想必这就是六儿的继父,石匠张永厚了。刘妈问及谢娘后来的情况,张永厚说,是昨儿擦黑咽的气,吃不下东西已经有一个月了。说着,就把我们往灵前领。

我看到了那口沉闷的黑漆棺材,我知道那里面装着谢娘,装着可怕可哀的死!六儿跪在棺前,一脸的疲惫,认真地承担着儿子的角色,这个院里,真正穿孝的也就他一个人。一个女人,头上扎块白布条,见我们一走近,就开始了有泪没泪的号啕,不是哭,是在唱,拉着长声在唱,那词多含混不清。据说,这是谢娘的一个远房亲戚,丧事完后,谢娘遗下的衣物、首饰将归其所有,这是她耗在这里不肯离去的原因。几个穿着团花绿衫的杠夫坐在棚的一角,喝茶聊天,他们在等待起灵出殡的时辰。

我来到棺前,我看到了里面的谢娘。

已经不是给我做炸酱面的那个媳妇了,完全变作了一具骷髅、一副骨架,骨架裹着一身肥大厚重的装裹,别别扭扭地窝在狭窄的棺里。谢娘的嘴半张着,眼睛半闭着,像是在等待,像是要诉说。刘妈说,怎能让她张着嘴上路呢?得填上点什么才好。趁刘妈去准备填嘴物件的空隙,我扒着棺沿,轻轻地叫了一声,谢娘!我想,我是替父亲来的,谢娘所等的就是我了,如果有灵,她是应该感应到的。

棺里的谢娘没有反应,那嘴依旧是半张,那眼依旧是半闭。

我该怎样呢?我想了想,将兜里一块滑石掏出来,这块滑石是我在地上跳房子画线用的,已经磨得没了形状。最早它原本是父亲的一个扇坠,因其软而白,在土地上也能画出白道,被我偷来充作粉笔用。现在,我把这个扇坠搁在谢娘僵硬冰凉的手心里,虽然我很害怕,腿也有些发软,但我想到谢娘对我诸多的宠爱,想到那温热的炸酱面,想到这是替父亲给谢娘一个最终的安慰,便毫不犹豫地做了。

刘妈用纸包了一个茶叶包,塞进谢娘半张的嘴里。

谢娘的嘴被刘妈的茶叶堵了,她再也说不出话了。

杠夫们走过来,要将棺盖盖了,我听见六儿撕心裂肺地哭喊妈时,我的眼泪也下来了,我跟他一起大声喊着谢娘,也肆无忌惮地张着大嘴哭。刘妈将我拉开了,说是眼泪不能掉到死鬼身上,那样不好。刘妈小声地告诫我,端着点!她说,这是谁跟谁呀,咱们意思到了就行了,你不要失了身份。

我不管,我照哭我的。

六寸长的铁钉砰砰地钉了进去,将棺盖与棺体连为一体,六儿在棺前不住地念叨,妈,您躲钉!妈,您躲钉啊!……那声音之凄、情意之切,感动得刘妈也落了泪。我知道,随着这砰砰的声响,谢娘从此便与这个世界隔绝开了,我那块滑石也与这个世界隔绝开了……

杠夫们给棺上罩了一块红底蓝花的绣片,这使得棺木有了些富贵堂皇的气息,不再那样狰狞阴沉。几条大杠绳在杠夫们的手里,迅速而准确地交叉穿绕,将棺材牢牢捆定。杠头在灵前喊道,本家大爷,请盆啦——

这时,跪在灵前的六儿将烧纸的瓦盆捧起,啪地朝地上砸去。随着瓦盆碎裂的脆响,吹鼓手们提足精神猛吹了起来,棺木也随之而起,六儿也跟着棺木的起动悲声大放。

灵前,自始至终,只有一个六儿,未免孤单软弱。他之所以叫作六儿,是父亲按金家子弟的排列顺序而定,暗中承袭着金家的名分。按说,此刻我应该跪在六儿的身后,承担另一个孝子的角色,而现在却只能在一边冷冷地看着,如一个毫无关系的旁观者。

棺木出了小院,向南而去。送殡的队伍除了那些杠夫以外,只有张家父子两人,六儿打着纸幡走在头里,他的继父,石匠张永厚抄着手低着头走在最后头。

乐人们夹着响器散了,回了各自的家。

远房亲戚说要赶紧收拾,不能耽搁,再不招呼我们。

我在路口极庄严肃穆地站着,目送着送殡队伍的远去,在雪后的清冷中,在阴霾的天空下,那团由杠夫衣衫组成的绿,显得夸张而不真实……我想,我要把这一切详细地记下来,回去一个细节不落地说给我的父亲。这是我能做到,也是应该做到的。

不知此时坐在吉祥剧院看《望江亭》的父亲,是怎样一种情景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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